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游蛙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她是女子,我也是女子 作者:黄碧云 | 书号:26242 时间:2020/4/14 字数:8902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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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 那只是视觉神经在临终前所产生的光学现象: 他们见到的不是他们想像的。 这个秘密是: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, 你就成为黑暗的同谋者。你再也无法再走出去。你只有沉默。 到后来就一直没有收到你的电邮。你最后不得不破坏你的承诺。 你说:永远都会回电邮。好像说:永远有话。 我说这是甚么意思。因为你永不愿意承担沉默。 到后来沉默的重担还是给了你。沉默的是你而不是我。我想我应该很快乐。那个晚上我快乐得睡不着觉。 来暑期学习的小男生问我:到底保密的责任有多⾼?当事人的案件可不可以说?如果我有法律上的问题,要去问师兄师姊,案情我可不可以说?跟朋友可不可以谈我的工作?我说,这看你对 ![]() ![]() 你看看‘事务律师专业守则’第八章:保密。 因为我甚么都没有说,我来到了一个,黑暗房间。 在很多很多个冷飕飕的房间我听到了很多,用纸笔记着。钢笔刮着纸上索索作响。这是我多么 ![]() 在一个细小空间与陌生心灵接近的时候就想起你。 所以每次都觉得当事人真像你。 怎么会呢,他们是那么的不同,相同的同是为人所离弃。 我会觉得监狱像儿孤院,一定是我那么老了,还故作天真。 我停止。其实是不得不停止。 命运的意思是,是处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。 停止之前一定一直以某种方向运动着。无论是怎样的 ![]() ‘由此进⼊了沉默。’她说。我便想像这个沉默空间的进口。 不同的人生命来到了不得不停止的一点,运动的继续运动,以其盲目、无所以、不断重复就以为坚持的方式继续运动,无视那些离开的人:方向那么吵闹,他们无法再听到静默的声音。 他不再听我的电话。自从他进了监狱以后,他就不再听我的电话。 我不介意被离弃。本来不是你离弃人便是人离弃你,不是那么复杂的一回事。 后来我想,或许必然如此。他和他和她们运动着,希望着,还有那么多不公义,有贫穷家国有永远吃不 ![]() 无法相信,就必然来到这个沉默空间的进口。 但不同的人来到这个进口,但不曾相遇。 因为各种原因,各自承担沉默。 我想像她困顿的势姿;无论她如何尝试抬头微笑,她所有的皱纹与下垂的重量都出卖她;她无法再踏出一步。于是她将钢笔套上。 ‘我梦到我曾经 ![]() ![]() 甚至没有说再见。她从来没有说过离开。她就已经去到那个无人之境。她不需要我,我也无法接近她了。(况且我也不想接近她。) 简单来说,是因为时间和方向。及所有的停止。 关上门,在那个黑暗房间。 我曾经以为最后必会在修道院。(正如我曾经以为有关于命运…)(你可以不必如你想像。你可以战胜给予你的。)(你是你所愿意是的…。如果我自私如果我受伤,只因为我选择虚荣或软弱)(如果你能够伤害我只不过因为我愿意让你伤害我)(如果我沉默或舞)(我那么坚持于…执于…疯狗狂追⻩昏的影子一样我知你都怕了我) 也真的在修道院,一个黑暗房间。房间冷飕飕的,只有一张桌子,几张椅子,墙壁永远是⽩的。如果整个监狱,或办公室,或医院或察警局的颜⾊都陈旧,唯独这个房间永远亮⽩亮⽩,油漆永远是新的,可能有个犯人或病者或告解者天天在那里在油着洁净的⽩油漆,唱着歌,相信爱和救赎(那个可能就是我)。 请你可不可以将空调调⾼一些。如果有人说话。 我很冷。 我在修道院房间的一边不是另一边。说话的人在另一边。 说话的生活着。沉默承担死亡。 那真是个最大最大的秘密。有个叫莎士比亚说的。 去了的人永远不会回来。回来的人说,那里没有甚么,只是很光很光。但后来做医学研究的人说,那只是视觉神经在临终前所产生的光学现象:他们见到的不是他们想像的。 这个秘密是: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,你就成为黑暗的同谋者。你再也无法再走出去。 你只有沉默。 ——但是我见他们都在说当事人的案子。他们都说,律师是最八卦多口的人。小男生有点困惑的说。而每当一个人在批评另外一个人,又或者一个当事人在批评他她的另一个律师,我总会制止他们,说:这些事情我不适宜听,我也不适宜做任何评论,请你明⽩。 我来到黑暗房间的一边,不是另一边:另一边述说忏悔,这一边听。 承受是那么艰难。(细细,你还在么?你还会说话么?你还那么纤幼细密么?)(噢,‘老的老,死的死’(到她真正懂得‘游园惊梦’的时候,她离开游园惊梦的心情与年纪已经很远了。) 开始是一个蜷伏的势姿。我记得那时我在西维尔,某一个假期,应该是一个十月份,星期四放假,星期五是一个本来应该下一个星期放的假期调过来放掉,周末是平⽇的周末,一共四天假期。同学们都出城外游玩,住欧洲的甚至回了家。 他们说你不要写了,读者都不明⽩你在写甚么。你应该多点考虑读者。 我就觉得很绝望。这句话我二十年前听过了,而且一直听了二十年。我没有甚么可憎恨的人和事,所有事情都过眼云烟,不留痕迹。我只最憎恨他们说看不明⽩,要我迁就。读就读,不读就拉倒。我要迁就老早就迁就了,何必现在还半死不活的书一本一本死不断气的卖。 愤怒很短暂。蜷伏的势姿,我何其 ![]() 眼泪一直流。累了,在 ![]() ![]() ![]() 要么离开。要么改变我自己。 三天之后,我离开那间房间。我决定找一份工作。当律师吧。人人都说这是个好职业。 每天跟我一样,有起码二百万人七时起 ![]() 每天准九时到达办公室。如果迟到的话,小跑着回去,每天都小跑着,我练得穿⾼跟鞋小跑的本事。 也学会听。说的话很少很少,只听。每说一句话都很小心,因为责任重大。 说开始像写。不那么容易。 我开始奇怪声音。为甚么那么容易有那么多话。为甚么谈话都可以变成表演(那么耝劣随便)跟国美人一样做那些叫作‘脫口秀’(那个很多人都喜 ![]() 当所有人都争着说话。(能够沉默和静止真是好) 每天下班的时候,不一定是我,但很多时候都是我最后一个离开。关上电脑关上影印机和冷气机,转头望一下黑沉沉的办公室,电话不再响起,响也没有人会再接听。电梯走廊也是黑灰灰的。叮的一声只有我一个人步进电梯,灰灰黑黑的无声向下沉,我见到⽔银壁面里我自己灰青黑没有甚么表情的脸孔,和每天早上每一班地车所有挤上班的人的脸孔一样;没有甚么值得有表情的事情发生,最有表情的是广告脸孔,因为那是个虚幻世界。 走出黑灰灰的湾仔街头,对面是垃圾站,扬着我怀疑的臭气;但我已经习惯了,我无法再可以嗅到臭气,只是头脑还半清醒的告诉我:一定很臭。 街道有那么多声音,对街不知甚么地方在十几楼,有一群狗在狂吠,每天如是。 但我觉得很静。我一点甚么都听不见。 內里有耳。只听到静默的声音。 如果我舞,我再也不需要音乐。 ‘因为很开心,所以忘记了自己有病。’ 自从我姊姊割掉声带失去了她的声音以后,她开始写。 ‘我只是觉得倦,以为睡着了便没事。’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,在医院里她有一块小孩学字用的手写板,医院给她用的。不光是她,因为病房是耳鼻喉科,病人都割掉喉咙,或鼻子,或者食道的某一小段,所以病人都会有这样的一块手写板。 这真是间好房,很静。 伤口痊愈以后,她就随⾝带一个小本,写。 ‘我喉头有一个洞。’她写。我偷来做了一首小诗。 因为声音太多 她喉咙就有一个洞 昅菸的时候揷着 他们都说很 ![]() ‘还有没有菗菸?’我问。 她笑着摇头摇。怎菗?如果她可以说。 她没话。所以就微笑。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多的微笑。 就像回到她的年轻⽇子。她是个爱笑的女子。(待续) (下) 沉默并不如我庸俗的小说所想像那样赚人热泪,那样悲情。 我姊总是微微笑的。没有了声音以后,她时常微笑。 她得到她要得到的。穷她一生。她要得到的不是静默,智慧或世间的华美富贵。 没了声音她还可以打电话。我另一个姊姊打长途电话给她。我说:你怎么接。她有一个扩音器,按着脸颊可以将声音扩大发出。但她不会说话,也不肯到发声会去学。失掉声带的病人有个志愿组织叫作发声会,一个星期两次教病人发声。我姊去了两次就没去。‘发声很辛苦。’她写。所以有扩音器都没用,只会发出一些低音哇哇像青蛙一样的怪声。但她一样拿着话筒和我另一个姊姊讲长途电话。那头问,她就拍打电话,是就一下,不是就两下,不知道就三下,电话密码一样拍拍响。 一次她发⾼烧,肺炎,不肯⼊院也不肯见医生,我正在上班忙得发疯,打电话给她叫她⼊医院她就拍拍,拍拍的说不。我说了半个小时,原来和一个没有话的人都可以在电话上讲半小时,我就真的不想讲了讲也没有用你也不明⽩我还在上班,她很生气就搁了电话。 后来她还是进了医院。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写,‘实在不想再进医院。’ 还张着喉咙去打⿇将。我给她一点小钱作⿇将本。去打吧,我说。喜 ![]() ![]() 跟她说完,回心想,我何尝不需要如此。 没有声音,怎打⿇将?怎上?怎碰? 她拍拍抬面,表示:碰。吃糊不用说,将牌翻开就糊了。 再一个姊姊从英国回来看她,她们手拖手的天天出去逛街。姊姊走了以后姊姊就开始病,又⼊了院。出院以后我上她家看她,她给我看姊姊给姊姊的几封信。姊姊写:我在机飞上一直想着你不知你在做甚么,你睡了觉没有不知痰还多不多,晚上可不可以睡上两三个小时。我下了机转了巴士回家,我想这个时候正是港香的夜午两点,你可能刚睡了。回到家很累我收拾了行李,洗了⾐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,就睡了。第二天上学一直忙,到下课的时候收到慧宁的电话知道你又⼊了医院。好姊姊真是我的不好,天天跟你逛街像我们从前一样就把你弄病了。原来我回到家可能在澡洗的时候你又⼊了医院,但我已经无法照顾你了。第二封信是几天以后,报告着学校和生学的事情,她写:好姊姊亲爱的好姊姊,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⾝体,我会储钱再回来港香给你庆祝六十岁大寿。 我们已经没有了美丽和青舂,但我们亲爱的感情还是一样的。信我给我姊的女儿慧宁说了,她后来说,我做了一个梦。我梦到妈咪穿着一件橙⾊的旗袍庆祝她的六十岁大寿。 再一封信报告家常的小事,她女儿说些甚么做甚么,生学的家长又说些甚么做些甚么等等。 我将信折上忽然想,原来我不那么样。我两个姊姊只读过中小学,她们也从来不讲艺术甚么甚么的,一个喜 ![]() ![]() 她们写,好像将我写过的小说再写一次。用她们的生活。 如果生活发生的事情似曾相识,像一个我写过的小说,不是因为我聪明或有巫灵附⾝,而只不过我老早跟命运打了个照面。 我知道。我知道这必然发生并将它写下。 我写个一个故事叫作‘一个跳舞女子的尤滋里斯’,那年是一九八七年。那是一个记述⺟亲死亡的故事,而那个⺟亲的原型就是我姊姊。那时候我只上个几课跳舞课,觉得没甚么趣兴就停了。 十几年后我姊的死亡如我曾经启示的一样。我不知何故开始很认真的跳舞。 我从来不希望模仿小说,亦不擅预言。生命之中总觉得每走一步都 ![]() ![]() 如果我从此得到自由,自由也必成为我的咒诅。 命运的默示使我对未来的生活,心存敬惧。(是处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)(无论才华或不,沉默或话,竟都不由自主。)(是你决定沉默而不是我。我将最后的重担给了你。) 但不。沉默并不如我庸俗的小说所想像那样赚人热泪,那样悲情。 我姊总是微微笑的。没有了声音以后,她时常微笑。 她得到她要得到的。穷她一生。她要得到的不是静默,智慧或世间的华美富贵。 初老以后,她天天穿同一条黑 ![]() ![]() ![]() ![]() 穿甚么看来是甚么,她无所谓。 伤心的是一个男子。死到临头了,男子伤她心的时候她一样喝掉一瓶⽩兰地哭一个晚上。 与年纪无关。烈 ![]() ![]() 那个乔治.史宾路。我死了看他怎么样。她一边哭一边数说着男子。 病了好,好了点又病,病情反反覆覆。 好像预演,重重复复,预演那必要来临的。 使人惊吓动心的死亡,总是带点罗曼蒂克的。那是年轻人经历与想像的死亡。 平常的、每一个人的死亡,没有甚么罗曼蒂克;来来回回,进院出院,‘家人都有心理准备,情况很危险’‘可以出院但两个星期后回来覆诊’。病久了也不觉其病。‘我只是觉得倦,以为睡着了便没事。’她写。‘去年十二月七⽇做的手术,到今天已经有六个月。’她数说着⽇子。 房子是她名下的产业,男子住一个房间,她住一个房间,两个人各自各住着已经有好多年。她还是非常着意,他出去了,他晚上四时才回来,他吃过了没有。男子每个月 ![]() ![]() 一天我接到男子的电话,说,你姊姊,电疗失败了,要做手术。 他的声音很低沉,我几乎认不出来。我说,哦。甚么时候。 伤口从她的喉咙的一边开到另一边, ![]() 她很痛。男子站在病 ![]() ![]() 金钱如果不能买到爱情,可能对死亡的恐惧可以。可能时间可以,意志可以。 时间、意志、恐惧、一切的总和也无法再是虚无飘渺的所谓爱情。她和他只是接近。 接近终结,因而心生怜悯恩慈。 出了院,再⼊院又出院又⼊院。住在家里的时候我姊姊索 ![]() 她得到了她要的空间。男子缩在房间里面,看电视,上网。我姊睡在沙发 ![]() ![]() ![]() 一次我上去看我姊,我姊喜孜孜的跟我写:他送了我一件生⽇礼物。 她満心 ![]() ![]() ![]() 那真是个美丽的厕盆,你姊姊很喜 ![]() 哎有情人终成眷属。 我问我姊姊:怎么了,乔治有没有 ![]() 也没再打电话给她。免得拍拍拍拍的打着密码大家穷生气。 但我总是觉得,有一天我会收到一个没有声音的电话。她可能会拍拍两声,说着不。 到那个时候。我现在知道甚么遗言都是骗人的。 哪里会有遗言。要说的都已经说了。我姊比较幸运,她提早结束了她要说的话。 没什么好说的。她失去了声音以后,可能才发觉没有甚么非说不可的。连打⿇将这么重要的吵事,都可以一话不说,一翻牌就糊了。 如果命运无可抗拒,比我们的意志大,比我们的存在大,如果不能战胜命运,最起码的只能是,默默承担(我听。在告解室的这一边。)(我听了以后,没有其他的办法,无法解释,无法说。)(我只说,嗯,我知道。哦。我明⽩) 我曾经想像蝴蝶飞行的方向,必然美丽多样。有 ![]() 我想像媚行:你必须关怀软弱受苦的人,你必须相信爱,你要走遍地雷和向⽇葵同时埋蔵和盛放的田野。 我曾经无法抗拒伟大而热情的事物:传说中的⾰命。 他不再听我的电话以后,我继续见到他上街威示,冲击察警的防卫线,受审和坐牢。他和以前没两样。 我想我也和以前没两样。他离弃我可能是他发现他从前没发现的。又可能是他觉得我已不是那个无法抗拒伟大事物的女子。(微小事情,何等微小安静。) 但我还是跟从前一样。无论我愿意不愿意。 所以就回到了⾁⾝。我不再相信言语与历史。 一个人只能够承担一个人。我无法理解而且已经不愿意理解那些必须以言语去解释的事情:巴勒斯坦人的历史,东帝汶的立国,资本主义到了末期了吗? 来到沉默的黑暗房间,如果我能够理解这个空间。 诚实而勇敢的知道:这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。没有别的。 那么静。无论我有多大的聪明智慧,我学会温柔怜惜,我知道巴勒斯坦人的痛苦,分享生新 家国的狂 ![]() ![]() ![]() 如果我感到痛苦和 ![]() ![]() 就是那么实在。每天都咳嗽是因为空气污染而不是对人类的失望。 打开一本诚实的书,就会头痛而不得不合上。太累了,我实在读不下去。 清醒的时候就想睡。应付着工作千百种的事情的时候,灵魂沉睡并不清醒。 只有以灵魂沉睡的 ![]() 就这样。生活那么大,可以挤掉任何言语。任何任何伟大而虚假的事物。 关上门。我谦卑之极的伏下来。(哦,我知道。噢。我明⽩。)处境选择了我并且不那么费力的就赢了我。我在处境之中生活无法抗拒。因为无法说话就非常专注。因为黑暗就感觉空间。 因为蝴蝶的死亡而有大鸟在飞。 死亡不那么罗曼蒂克,因为已经很接近。 我听。 听到了我姊无声的微笑。你的远离。听到了轻微的达达的打字声(我写)。陌生灵魂悄悄的接近,鬼一样青青黑黑的,在半昧不明之中,一个一个的靠上来,接近生命之微小事物,孤独的必然与绝对。有个女子在游园。梆子隔几个世纪的文明在记忆之中遥伴。‘老的老,死的死。’ (细细:如果你还能够诚实而勇敢的生活。)(如果你还在。) ‘我只是觉得倦,以为睡着了便没事。’ wWW.uWaXs.cOm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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